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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悦读九州】如何安放我们的心(三)

2014-02-25 九州出版社读书会

  让我再概括地一总述。人心不能尽向神,尽向神,不是一好安放;人心不能尽向物,尽向物,也不是个好安放。人心又不能老封闭在身,专制它,使它只为身生活作工具,作奴役,这将使人类重回到禽兽。如是则我们究将把我们的心如何地安放呢?慧可的问题,我们仍还要提起。

  上面说过,人类远在有农工商业初步的分化,远在社会和政治有初步的组织成绩时,这问题即开始了。在世界人类的文化历史上,希腊印度犹太与中国,或先或后,在那一段时期内,都曾有过卓绝古今的大哲人出现。他们正都是处在身生活问题粗告一段落,心生活问题开始代兴的时期,遂各有他们中间应运而起,来解答此新问题的大导师。有的引导心向神,有的引导心向物。人心既是奔驰向外,领导人也只有在外面替心找归宿。只有中国孔子,他不领导心向神,也不领导心向物,他牖启了人心一新趋向。孔子的教训,在中国人听来,似是老生常谈,平淡无奇了。但就世界人类文化历史看,孔子所牖启人心的,却实在是一个新趋向。他牖启心走向心,教人心安放在人心里。他教各个人的心,走向别人的心里找安顿,找归宿。父的心,走向子的心里成为慈;子的心,走向父的心里成为孝;朋友的心,走向朋友的心里成为忠与恕。心走向心,便是孔子之所谓仁。心走向神,走向物,总感得是羁旅他乡。心走向心,才始感到是它自己同类,是它自己的相知,因此是它自己的乐土。而且心走向心,又使心始终在它腔子内,始终不离开它的寄寓之所身;父的心走向子的心,他将不仅关切自己的身,并会关切到子之身。子的心走向父的心,他将不仅关切自己的身,并也会关切到父之身。如是则身心还是和合,还是相亲近,相照顾。并不要摆弃身生活来蕲求心生活之自由与独立,心生活只在身生活中觅得它自由与独立之新园地。这是孔子教训之独特处,也是中国文化之独特处。

  要你捉着自己的心来看,那是骑驴觅驴,慧可给达摩一句话愣住了。但用你的心来透视人的心,却亲切易知,简明易能。父母很容易知道儿女的心,儿女也很容易知道父母的心,心和心,同样差不多,这所谓易地则皆然。心走向神,走向物,正如鲁滨逊漂流荒岛,孤零零一个心,跑进了异城,总不得好安放。心走向心,跑得愈深愈远,会愈见亲切,愈感多情的。因它之所遇见,不是别的,而还是它同类,还是它自己这一心。心遇见了心,将会仍感是它自己,不像自己浪迹在他乡,却像自己到处安顿在家园。于是一人之心,化成了一家心;一家之心,化成了一国心;一国之心,化成了天下心;天下人心,便化成了世界心与宇宙心。心量愈扩愈大,它不仅感到己心即他心,而且会感到我心即宇宙。到此时,心遇见了神,而它将会感觉到,神还是它自己。

  本来心寄寓在身,我心寄寓在我身。现在是心向外跑,游离了自己的身,跑进到别人心中去。别人的心,也寄寓在别人的身。于是遂感到,我的心也会寄寓到别人身里了。慈父的心,会寄寓在他儿子的身里;孝子的心,会寄寓在他父母的身里。于是我的心可以寄寓在一家,寄寓在一国,寄寓在天下,寄寓在世界与宇宙中。我的心与家,可和合而为一;与国与天下,也可和合而为一;与世界宇宙,也可和合而为一。如是,心即是神,而且心即是物。因为,世界宇宙,和万物离不开,心和世界宇宙和合为一,也便和万物和合为一了。在这里,心遇见了物,而它将感到,物还是它自己。

  

  心与神,与物和合为一了,那是心之大解放,那是心之大安顿。其枢纽在把自己的心量扩大,把心之情感与理智同时地扩大。如何把心之情感与理智同时地扩大呢?主要在心走向心,先把自己的心走向别人心里去。自己心走向他人心,他将会感到他人心还如自己心,他人心还是在自己的心里。慈父会感到儿子心还在他心里,孝子会感到父母心也在他心里。因此才感到死人的心也还仍在活人的心里。如是则历史心、文化心,还只是自己现前当下的心;自己现前当下的心,也还是历史心与文化心,如是之谓人心不死。

  我的心,不仅会跑进古人已死的心里去,而且会跑进后代未生的人的心里去。过去心,现在心,未来心,总还是人心,总还是文化心与历史心。这一历史心文化心,即眼前的人心,却超然于身与万物而独立自由地存在了。但此超然于身与万物而独立自由存在的心,还只是人心,还只是我此刻寄寓于此身内之心。因此物则犹是物,身则犹是身,而心亦犹是心。心永远在身里,即永远在它自己的腔子里,同时也还永远在物里。如是则宇宙万物全变成心的腔子,心将无所往而不自得,心将无所往而不得其安放,此之谓心安而理得,此之谓至神。

  这只有人类文化发展到某一境界始有此证会,而这一境界,则由孔子之教牖启了它的远景,指导了到达它的方向与门路。禽兽的心,永远封闭在它的躯壳里,心不能脱离身,于是心常为形之役,形常为心之牢,那是动物境界。人依然还是一动物,人的心依然离不了身,而身已不是心之牢狱了。因为人之心可以走向别人的心里去,它可寄寓在别人心里,它会变成了另一躯壳内之心,它可以游行自在,到处为家。但它绝不是一浪子,也不是一羁客。它富有大业,它已和宇宙和合为一了,宇宙已成为我心之腔子,我心即可安放在宇宙之任一处。只有人类的心,在其文化历史的演进中,经历相当时期,才能到达此境界。唯中国人则能认为宇宙即我心,我心即宇宙。

  但这绝不是由我一人之心创造了宇宙,也绝不是说我心为宇宙之主宰。这是说,在人文境界里,人心和宇宙和合融凝为一了。即是说,人心在宇宙中,可觅得了它恰好的安顿处所了。这先要把我此心跑进了别人心里而发现了人心。所谓人心者,乃人同此心之心,因此到达此境界,我心即人心。人心在那里见?即由我心见,即由我心之走向别人之心见,即由历史文化心而见。必由此历史心文化心,乃始得与宇宙融凝合一。此一宇宙,则仍是人文世界所有的宇宙,仍是人心中所有的宇宙。若心游离了身,游离了人,偏情感的,将只见有神世界,偏理智的,将只见有物世界。心偏走向神世界与物世界,将会昧失了人世界。昧失了人世界,结果将会昧失了此心。此心昧失了,一切神,一切物,也都不见了,于是成为唯神的黑暗与唯物的黑暗。光明只在人心上,必使人心不脱离人之身,才始有此人文世界中光明宇宙之发现。

  这也绝不是西方哲学所主张的唯心论。西方唯心哲学,先把心脱离了身,同时便脱离了人。心脱离了人之身,不为神,便为物。这样的心所照见之宇宙,非神之国,即物之邦,绝不是一个人文世界的宇宙,而将是一个神秘的宇宙,或是自然的宇宙。这是一个宗教信仰的宇宙,或是一个科学理智的宇宙,而绝不是人心所能安顿存放的宇宙。在这样宇宙中所见的人之身,也只如一件物,而已非人心之安顿处。心不能安放在身里,也将不能安放在宇宙里,这无论是神秘的宇宙,或是自然的宇宙。人心所能安顿存放的宇宙,绝然只是一个人文的宇宙,即是人心与宇宙融凝和合为一之宇宙。这一宇宙中,可以有对神秘的信仰,也可以有对自然的理智,但仍皆在人文宇宙中,而以人文为中心。人文的宇宙,必须人心与宇宙和合为一,换言之,即宇宙而人文化了。而其最先条件,则是心与心和合为一,是心与身和合为一,才始能渐进而到达此境界。

  把身作心之牢狱,把心作身之仆役的,是禽兽。把心分离了身来照察宇宙的,在此宇宙中,将只见神,或则只见物。宗教没有替人类身中之心安顿一场所,科学也没有为人类身中之心安顿一地位。宗教宇宙是唯神的,科学宇宙是唯物的。唯心哲学里的宇宙,仍只会照察到有神与物,没有照察到有心,因其把离开了身的心来照察的,便再也照察不到心。达摩早已指出此奥妙。只有心走向心,把自己的心来照察别人之心,把心仍放在身之内,所以有己心和他心。己心和他心之和合为一,才是人之心。人之心之所照察,才是一人文世界中之宇宙,而此宇宙也会和人心融凝和合而为一。此人之心则不复以身为牢狱,不复为身之奴役。但此心则仍不离开此身而始有,仍必寄寓于此身而始有。人仍是一动物,但人究竟已不是一动物了。人生活在人文世界之宇宙中,心也在此人文世界之宇宙中而始有其好安顿。

  此一宇宙,是大道运行之宇宙;此一世界,亦是一大道运行之世界。此一心,则称之曰道心,但实仍是仁心。孔子教人把心安放在道之内,安放在仁之内。又说:忠恕违道不远,孝弟也者,其为仁之本欤。孔子教人,把心安放在忠恕与孝弟之道之内。孔子说:择不处仁焉得知?孟子说:仁,人心之安宅也。这不是道心即仁心吗?慧可不明此旨,故要向达摩求安心。宋儒懂得此中奥妙,所以说心要放在腔子里。西方文化偏宗教偏科学而此心终不得其所安。所以我在此要特地再提出孔子的教训来,想为人心指点一安顿处,想为世界人类文化再牖启一新远景与新途向。


此篇完~

附:

  钱穆先生(1895.7.30-1990.8.30)字宾四, 1912年改名穆。先生自1912年始任小学、中学教员。1930年,他由顾颉刚先生推介,入北平燕京大学执教,从此跻身学术界。历任燕京、北京、清华、四川、齐鲁、西南联大等大学教授,也曾任无锡江南大学文学院院长。1949年迁居香港,与唐君毅、张丕介等创建新亚书院,任院长。1967年10月,钱穆先生移居台北,被选为中研院院士,台北故宫博物院特聘研究员。

  钱穆先生博通经史文学,擅长考据,一生勤勉,著述不倦。先生毕生著书七十余种,另有大量学术论文,共约一千八百万字。他在中国文化和中国历史的通论方面,多有创获,尤其在先秦学术史、秦汉史、两汉经学、宋明理学、清代与近世思想史等领域,造诣甚深。钱穆先生在现代中国学术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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